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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章 給了鑰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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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章 給了鑰匙

是夜。

春天的夜,雨水摸黑而來,隨夜愈深,雨珠在青瓦灰墻上跳躍愈歡快。

陳家老宅,最裏進的院子種著一棵經年的櫻桃樹,深綠蜷曲的葉子包裹著白色弱小的花骨朵,枝葉昌榮的殘影映照在窗欞油布紙上。

院子四方桌裏點亮一盞油燈,燈影的焰尖竄跳,陳箋方手一抖,墨水砸在他最喜歡的雲母凈皮熟宣上,潤墨如雨滴砸落泥濘,墨跡一層一層鋪疊而去。

陳箋方望著那滴墨水,發楞出神,輕輕一閉眼,黑暗中卻浮現今夜青石小巷中少女清冷明晰的眉眼,與輕攤開在油紙傘下那只細長瘦削的手。

陳箋方將未習完的功課輕輕卷起,沈默些許,終是蘸墨下筆,將眼前無法抹去的畫面落在紙上。

紙壽千年,而人的記憶短暫且易變。

……

三月的涇縣,是陳記的涇縣。

描紅本風靡一時,基本做到,凡是家有開蒙小童的,必備陳記與青城山院聯名描紅本;凡是人來客往,送禮送情,筆墨紙硯裏總會放一本陳記描紅本。

陳記描紅本之火,如後世突然火起來的淄博燒烤,小曹村加班加點地幹,尚老板甚至多買了一臺印刷機,還多聘了四個零工,也趕不上陳記下的訂單——大部分都是批發,有些私塾一下單子就是一百本,也不知是想寫死誰。

故而,顯金采用記單式排單,先接大單再顧散單,並緊急對鎖兒和都董管事開展銷售話術集訓。

“若有人來買五十個描紅本,但此時店裏單子排滿,抽不出來,咱們怎麽說?”

鎖兒積極舉手,“不好意思客官,咱們現在沒有,要不您再等等?”

董管事想了想,覺得鎖兒面面俱到,捋了捋頭頂三根毛,表示讚成。

顯金搖搖食指,連連搖頭,“不不不,你們要說——不好意思親,倉庫會按照訂單順序發貨,早拍早發出噢。”

董管事把頭頂的毛順到另一邊,在小本子上勤懇記下:顧左右而言他,反正不給明確時間。

顯金再問,“那如果顧客十天前就定了一百本描紅,但咱們一直沒有交貨怎麽辦?”

這題董管事搶答,“……老夫建議先誠懇致歉,繼而催促庫房,盡早妥善交貨——咱們是百年老店,切不可忽悠欺瞞,否則是自砸招牌。”

顯金把食指搖成鐘擺,“不不不。咱們應當立刻向顧客建議退回全款,並提出補償,補償嘛,一般來個二十文、五十文則可。”

董管事恍然大悟。

他們又不缺生意!

沒必要每一單業務都抓住!

再說,一般人聽到全額退還,還有相應補償,等待貨品的怒火早就消退幹凈了,下回指不定還想著來陳記買紙——單子丟了,回頭客卻沒丟!

不過用二十文五十文錢,就維系住了一個顧客,這可是最劃算的生意!

董管事聽得醍醐灌頂,深以為然地在小本本上記下:圍魏救趙,幹大事不惜小費者也。

顯金又傳授了一些“嗯嗯嗯,您的需求小兒都了解,小兒必定立刻催促”“理解您著急的心情,您交付全款後,小兒幫您備註優先”“是是是,咱們是預售制,預售制就是您先下單子付款,咱們出憑證,起等十天出貨”……等缺德話術。

預售,顯金終於罪惡地,開啟了她前世極度憎惡的預售制!

以前在某寶上買件衣服,一個月起等,她忍不住懷疑店家是不是現去新·疆摘棉花;如今,她倒是非常自豪地告訴那群打批發的,是的,沒錯,目前確實是從樹皮開始泡起……

陳記描紅本一本難求,許多人透過與之相熟的人來陳記加塞。

陳左娘特來過一趟,面色通紅,語氣間支支吾吾,“……就想問一問咱們店裏可還有描紅本的貨?縣衙新招了一批胥吏,文書上倒是通,字兒卻還要再練一練……”

縣衙的生意!

顯金脊背一挺,這可不敢松懈,“縣衙要買描紅本?”

陳左娘溫婉低頭,手輕輕將灑落在耳畔邊的幾根發絲別到耳後,聲音又柔又輕,“倒也不是買……只想問問看,咱們家裏有無做廢的瑕疵品。這些做得不好的貨賣不了,又占地方,倒不如都送到縣衙去,總也是條路子。”

送到縣太爺門下的,怎麽可能是瑕疵品。

這擺明了是縣衙想免費征收陳記描紅本嘛。

描紅本一本五十文,六品衙門如今月俸不過七石半的糧,換算成白銀,一月收入不過七兩五錢銀子,一百本描紅本就是五千文,這就劃去五兩銀子了。

這錢不多,但也不少了,一個縣衙裏外裏就這麽多進項,增加一處出項,就是在放大成本,壓縮自我得利。

伸手向商家要,多方便。

啥也不用出,還送貨上門呢。

顯金對這則“潛規則”認賬,只是好奇這事兒怎麽由陳左娘說出口,便先吩咐周二狗晚上趁夜黑挑兩挑子送到縣衙去,再笑著問陳左娘,“……是七叔祖托你來帶這話嗎?”

陳左娘頭往衣領口一埋,臉紅如飛霞,嘴上囁嚅,“倒……倒也不是。”

身邊的丫鬟快人快語,笑盈盈地揭秘,“您忘了咱們的大姑爺是涇縣縣丞周大人啦?”

噢!

前頭上元節看燈時,陳右娘說過一嘴,顯金想起來了,便笑問,“咱們這位周縣丞甚時候來提的親呀?怎的不見七叔祖邀我們去吃酒觀禮去?——這場酒可不能省咧!”

陳左娘臉色白了白,先斥身邊的丫鬟,“綠枝,你也太無規矩了,嘴上話不過腦!”又同顯金解釋,“……還沒來提親……只是他說了一嘴,我聽了,便記在心頭了,若是有作廢的本子咱就送,若是沒有也不強求,左右官府歸官府,陳家歸陳家,他們總不能吃白食。”

還沒提親?

顯金有些意外。

上次聽陳右娘說,這門親事,還是希望之星他爹走馬上任成都府知府時定下的呢。

這一晃都過去幾年了?

她記得當時排序時,陳左娘還比她大兩歲。

翻過年,原身賀顯金十六歲,那陳左娘豈不是十八歲?

十八歲在前世是考大學的年紀,在現在可不一樣,若再過幾年,理學之風盛行,這可是“不婚配當罪以罰”的年齡……

就是女生,這個年紀不結婚,是犯罪,要坐牢的!

顯金的怔楞叫陳左娘莫名難堪。

陳左娘從袖中取出絹帕,掩飾般擦了擦嘴角,沒看顯金眼睛,語聲依舊溫柔,“金姐兒,描紅本的事情,你費心些,我便先走了,給你帶了些綠豆糕,你忙起來好歹吃一個,墊墊肚子。”

相當於,陳左娘用自己的臉面和陳家的付出,討好一直沒來提親的“周大人”。

顯金看了看桌子上的綠豆糕,再看看左娘柔和到極點的背影,心裏有些想罵人。

陳左娘剛走,張文博又來了。

是來幫他爹茶莊上的管事走後門的,在顯金櫃臺下面硬薅出五本描紅本,表情十分得意,“我如今在我爹面前可有面兒了,他都搞不到的東西,我竟然能搞到,前有六丈宣,後有描紅本。等季末考評成績出來,我爹的戒尺必定手下留情!”

真是卑微的願望……

咱就不能奮發圖強,爭取不挨這頓打嗎……

顯金笑著給他斟了杯茶,又上了兩碟張媽做的白玉芙蓉糕——自從店鋪裏待客區拾掇好,張文博最喜歡坐這兒,店裏忙時,他就靠在搖搖椅上看(補)書(眠);店裏不忙時,就同顯金或董管事或鎖兒閑聊打屁。

張文博說,“……店裏紙香安神,睡得,哦不,書讀得比其他地方好些。”

顯金眼珠子一動,腦子裏過了一長串想法。

既然描紅本都能當硬通貨用了,顯金想了想,熬更守夜地守住尚老板,生摳出三百本描紅冊,讓周二狗往青城山院送去。

喬山長人情往來,必定比博兒多啊!

隔天,從青城山院送來一本折成三疊的小折子,有些像電視劇裏奏章或卷宗的樣子,顯金打開來看,原是喬山長親作的文章《商道浩蕩行者至論》,洋洋灑灑作了快四千字,右起豎版體,又是繁體字,還沒有標點符號,顯金腦袋摳大也有些看不明白。

那文章折冊下還單起一行,落了字,“山院珠璣樓藏書一千八百餘冊,皆期賀當家閑時面述。”

文章折冊裏壓著一張“青城山院乙字”書封。

意思!

書!

陳家當然也有書。

藏書閣就在裏進院子,旁邊就是陳家的宗族祠堂,陳家的藏書閣裏面書不多,都是什麽紙譜、天工開物、開蒙六學等等大路貨,專業性不強,多樣性也不大,頂天不過五六十本,在民間已算是很豐富的藏書了。

尚老板那兒,書倒是多。

可……營養成分還是單一了點……

顯金拿著這張條子,心裏有些激動——有些事的原相原貌還得從當代的書中去找,還有很多方面,比如這個時代的地域分布,比如風土人情,比如一些基礎制度,如運輸、如銀制、如官制、如科舉制……

這些內容,在精神食糧《那書生真俊》裏,顯金不認為有。

這些內容,通過和陳敷也好、和店裏人也好,日常的交流,是沒辦法窺探全貌的。

而喬放之給了她通往新世界的鑰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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